嘉興十二年，雲塵十五歲，正直芳齡韶華。出落得明眸善睞，清透水靈。

但這一切都只是表象。雲塵每每看到鏡中的自己，都有一種疏離之感。這具身體原本並不屬於她的吧。

她清楚地記得曾有人講一柄利劍刺入了自己的身體。她的血蜿蜒而下，眼前人影憧憧，卻看不清他的面容。

那一世的記憶十分模糊。仿佛過了好久，又好像還在昨日。午夜夢回，她時常會記起生前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。譬如，她穿著大紅的嫁衣滿心歡喜地嫁給了一個素未謀面得夫君。可是他是誰？他為什麽要殺她？

這一切她都不記得了。只記得再次清醒過來時已經是個小小的嬰兒。帶著恍惚的記憶，她重生了。身旁還躺著一個同樣小小的身軀。那是她的哥哥雲逸。

一家四口生活得很富足。父親和母親都寵她愛她，所以雲塵並不想記起前塵往事。多數時候只當那一切是一場噩夢。

只是命運從她十五歲這一年開始，終於還是帶著她一路奔向了她的宿命。

那年天下初定，四邊的敵寇都被大將軍宋翊趕到了關山以外。陳國百廢待興，先帝決定開太學以培育棟梁之才。眾官家子弟自然是積極響應號召，為天下之表率。於是先帝設立了崇文學館，專供官家子弟讀書。

不過崇文學館也不是人人都能進的，除卻官家子弟這項出生便註定的條件之外，還必須通過層層選拔。

雲塵的大哥雲逸自然也在爹娘的催促之下挑燈夜戰。但雲塵這個大哥實在不是個讀書的料子，每次雲塵的父親雲天景來查他功課的時候，雲府都會陰雲密布。屆時雲府上上下下一定會緊閉屋門，但依然隔不住那殺豬似的慘叫。

雲天景鞭法的功力提升速度永遠趕不上雲逸皮實的厚度。終於在經歷過多年的抗爭之後，雲天景放棄了將兒子培養成一代文豪的想法。

不過若要提到拳腳功夫，什麽南拳北腿雲逸都是如數家珍。只是嘉興的年頭上，太1祖皇帝重文輕武，就算他的功夫練出花來，要想出仕入第也絕無可能。

可是崇文學館只招收三十位子弟入學，京城中大大小小官員的兒子少說也有幾百個。雲逸去考，成功的幾率無疑等於公雞下蛋。

所以一家子人的主意就打到了雲塵的頭上。雲塵自小就愛讀書，天南海北的書看得極多。雲天景不像那些腐儒，崇尚什麽女子無才便是德。不但如此，她愛看什麽書，雲天景還會滿京城地去找來給她看。

雲天景對這個女兒是心裏寶貝的緊，卻也很少在外人面前提及。但這一次鋌而走險想到此法，最為關鍵的是雲塵和雲逸是雙生的龍鳳胎，長得極為相像。稍稍拾掇一下，外人也是看不出來的。

於是為了兒子的前程，雲天景咬了咬牙，還是拉下一張老臉帶著雲逸去請女兒出山。

雲塵雖愛讀書，行事做派卻不似那些書香門第的小姐。確切來說，除了出生官宦世家，她和街上那些混兒的最大區別就在於性別不同。所以當雲天景帶著雲逸走進他寶貝女兒閨房的時候，就看到美人榻上大剌剌斜歪著他的貼心小棉襖。

雲塵四仰八叉躺在踏上，手中提著一串提子，正仰頭去叼。雲天景只覺得一陣手癢，腰間的鞭子極力誘惑著他。

但想到這個不爭氣的兒子，雲天景還是咬牙忍了下來。好在雲塵也有點眼頭見識，一骨碌恢覆了淑女坐姿。

“爹爹，您怎麽來了？”雲塵一面親昵地挽住了雲天景的胳膊，一面向雲逸遞眼色。雲逸攤了攤手。

“閨女兒，爹有個事兒想請你幫忙。”雲天景拉住了雲塵的手，露出了慈愛的笑。

雲塵的心咯噠漏了一拍。她這個爹爹，每次要她幫忙都沒好事。上一次她溜出去參加鬥詩會，恰巧碰到隔壁與同僚聚餐時摟著美艷歌姬的她爹。她爹向她送來了慈愛的目光，雲塵也回以了然一笑，便放心野去了。豈料半路她爹笑聲太大，驚動了街上正和其他夫人血拼的她娘。

她娘殺氣騰騰沖上樓。但雲天景當真也不是在官場上白混的，一早便得了消息。他不慌不忙走到隔壁，一把揪住了正揮毫寫詩的雲塵，絲毫未曾顧及他們的革命情誼便出賣了她。所以當娘親沖上樓的時候，就見到她相公正大義凜然地教訓這個不肖女。

想到平時自己說雲塵兩句，雲天景就護犢子護得要命，此番果真是大快人心。於是雲塵就這樣被她慈愛的父親狠狠捅了一刀，罰抄了一個月的《女訓》。現在回想起來，父親那個慈愛的目光的含義應該是——爹爹平素對你父愛如山，現在是你報恩的時候了！

如今她爹又用這樣的目光瞧著她，雲塵只覺得後脊梁一陣發涼。

“爹爹……有何事？”雲塵哆嗦著問道。

“你知道最近崇文學館考試，爹爹想給你一展才華的機會。”雲天景拍了拍雲塵的手。

天上哪有這等掉餡兒餅的事。雲塵瞥了眼一旁滿臉寫著事不關己的雲逸，心下了然。

“只不過你就算考上了，八成也進不了學館。所以爹爹想你在題名處落下你哥哥的款。”

雲塵松了口氣，她當多大的事兒呢，不就是代哥哥考個試麽。反正她閑著也是閑著，正好去見識見識。順道還能結識幾個陳國的青年才俊。

於是雲塵一口應了下來，雲天景很高興，擡頭對雲逸道：“你妹妹這幾天的飲食起居就交給你負責了！你伺候好了！有什麽要求都要滿足。”說著將兒子往火坑裏一推，一身輕松地走了。

雲塵乖乖將爹爹送出門，一回頭就兇相畢露。雲逸那家夥從前可沒少欺負她，這大好的機會她怎麽會放過！

雲逸大馬金刀地往雲塵的床上一躺，手一揮：“小塵子，給大爺拿壺酒來。”

雲塵冷哼了一聲，大筆一揮列了張清單貼到了雲逸的腦門上，“去把這些東西買來。否則我看不下書。”

雲逸掃了眼那張清單，頓時跳了起來：“吃的玩的也就罷了，你的肚兜為什麽也要老子買！”

“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，冰蠶絲的，可透氣了。穿在身上心靜，否則我看不下去書。哥哥，我可是在為你挑燈夜讀啊！”雲塵挑眉道。

雲逸冷哼了一聲：“你愛考不考，又不是我求著你。”說著翻身背對著雲塵就準備睡一覺。

“可是方才爹爹才說我有什麽要求你都要滿足的。哥哥不會忘得這麽快吧？”

雲逸騰地坐了起來，想到爹爹那張兇神惡煞的臉，和他手中啪啪作響的鞭子。好漢不吃眼前虧，他咽下了這口氣，灰溜溜出門買東西去了。

雲塵這一次可謂是獅子大開口，雲逸的荷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了下去。可是清單才買了一半。一直到傍晚時分，雲逸才基本買好清單上的東西。只差最後一樣——肚兜。

他攥緊了那張紙，在綢緞莊門口徘徊了許久。眼看著綢緞莊就要關門，客人也零星只剩沒多少。雲逸終於一咬牙走了進去。

這一間綢緞莊是京中最好的鋪子，名叫織錦閣。據說宮中的禦用上品都是這家供應，所以來此處的多數都是達官貴人。雲逸低著頭走進去，只打算速戰速決。

他故作淡定地走了進去，一雙眼睛卻在四下張望。似乎並沒有熟識的人在。這時，從鋪子裏出來一位花白胡子的老板。

雲逸壓低了聲音對老板道：“老板，你們這裏有沒有女子穿的衣服？”

花白胡子大聲叫道：“這位公子，你要什麽？！”聲音響徹雲霄，看起來似乎有點耳背。

“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穿的衣服，你們這裏有沒有？！”雲逸無奈地提高了聲音。兩旁的熟客也是見慣不怪，新來的客人倒是多瞧了一眼。

“我們這裏什麽衣服都有！你要穿在裏面的還是穿在外面的衣服！！”老板聲如洪鐘道。

雲逸憋了半天，臉漲得通紅，楞是說不出話來。老板急了，大聲叫道：“這位公子，你不說要買什麽衣服，我怎麽賣給你啊？！”

雲逸只好大聲吼：“穿在裏面的！”

此言一出，頓時滿堂側目。

“要多大的！”

雲逸索性豁出去了：“我穿多大就多大！！”話音剛落，屋子裏更是一片死寂。

“好！那請公子隨我進去量一量尺寸！！”老板一面嘖嘖搖著頭，一面將雲逸領入了後堂。

雲逸一臉舍身取義地隨著花白胡子的老板進了屋，為了哄妹妹開心他也是拼了。好在今天運氣好，沒有遇到熟人。

沒等雲逸慶幸完，迎面便走來一名少年。十七八歲上下，疏朗的眉眼卻好像一直在笑著。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，方才的臉已經丟得差不多了，此刻竟還遇到了他的好兄弟趙芒。

雲逸低著頭，只盼著趙芒看不到他。他跟在老板身後一路走著，就在相逢錯身的一剎那，趙芒忽然喚了一聲：“雲逸？”

雲逸心中默默嘆了口氣，回身笑道：“趙芒！你怎麽也在這裏？”

“再過些時候便要會試了，所以準備些衣衫。到時候進了學館要穿的。你也是麽？”趙芒笑著問道。

雲逸正要點頭，一旁的老板適時走了出來，提著一條紅肚兜問道：“這位公子，這一件的材質和顏色如何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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